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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哥哥
臧克家
秋是怀人的季候。深宵里,床头上叫着蟋蟀,凉风吹一缕明光穿过纸窗来。在我没法合紧双眼的当儿,一个意态龙钟的老人的影像便朦胧在我眼前了。
老哥哥离开我家,算来已经足足十年了。在这个长的期间里,我是一只乱飞的鸟.也偶尔地投奔一下故乡的园林。前年旧年是在家里过的。正月的日子是无底悠闲,便把老哥哥约到我家来了。见了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,他却大声喊着说:“你瘦了!小时候那样的又胖又白!”从他刚劲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的康健了。
他的耳朵重听,说话的声音很高,好似他觉得别人的听觉也和他一样似的。用手势,用高腔,不容易把一句话递进他的耳朵里去,他说,他常常挂念着我,他的身子虽然在家里,可是心还在我的家呢。语丝还缠在嘴角上,可是他色经呼呼地打起軒声来了,我心里悲伤地说:“老哥哥老了!”
老哥哥真是老哥哥,他来到我家时曾祖父还不过十沅岁呢。祖父是在他背上长大,父亲是在他背上长大,我呢,还是。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寄,他是粗父和父亲的老哥哥,他是我的老哥哥。
听老人们讲,他到我家来不过才二十岁呢。身子铜帮铁底的,可是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是六十多岁的暮气人了。那时他的活儿是赶集,喂牲口,农忙了担着饭往坡里送。晒场的时节有时拿一张木叉翻一翻。扬场,他也拾起张锨来扬它几下,别人一面扬一面称赞他说:“好手艺,扬出个花来,果真老将出马一个赶俩。”
从我记事以来,祖父没曾叫过他一声老哥哥,都是直呼他老李。曾祖父也是一样。曾祖父的脾气很暴,好骂人“王八蛋”。他老人家一生起气来,老哥哥就变成“王八蛋”了。祖父虽然不大骂人,然而那张不大说话的脸子一望见就得叫人害怕。老哥哥赶集少买了一样东西,或是祖父说话他耳聋听不见,那一张冷脸,半天一句的冷话他便伸着头吃上了。我在一边替老哥哥心跳,替老哥哥不平。
我小时候最是迷赌,到了输得老鼠洞里也挖不出一个铜钱来的困窘时,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个小破钱袋来了。钱袋放在他枕头底下,顺手就可以偷到的。他知道这个地道的贼,但一点也不生气。我后来向他自首时是这样说的:“老哥哥,这时我还小呢,等我大了做了官,一定给你银子养老。”
他听了当真地高兴。然而这话曾祖父小时曾说过,祖父小时也曾说过了!
在黄昏,在雨夜,在月明的树下,他的老话便开始了。我侧着耳朵听他说长毛作反,听他说天下掉下彗星来。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教这一次了。那年我八岁,母亲躺在床上,脸上蒙着一张白纸,我放声哭了,老哥哥对我说母亲有病,他到吕标去取药吃上就好了。后来给母亲上坟也老是他担着菜盒我跟在后头,一路上他不住地说母亲是叫父亲气死的。“当年大相公,剪了发当革命党,还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好,你小时穿一件时样的衣蒙,姑们问一声又是外边那个娘做来的”,这话叫你娘听见,你想心里是什么味?而后,皇帝又一劲地杀革命党,你爷戴上假发到处亡命。这两桩事便把你娘致死了。”
老哥哥一天一天地没用了。日夜蜷缩在他那一角炕头上,像吐尽了丝的蚕一样,疲惫抓住了他的心,背屈得像张弓,小越显得细了。他的身子简直成了个季候表,一到秋风起来便咯咯的咳嗽起来。
“老李老了!老李老了!”
大家都一齐这么说。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欢。于是老哥哥的坏话塞满了祖父的耳朵。大家都讨厌他。讨厌他耳聋,讨厌他略略闹得人睡不好觉,讨厌他冬天把炕烧得太热。祖父最会打算,寻了一点小事便把五十年来跑里跑外的老哥哥赶走了。我当时的心比老哥哥的还不好过,真想给老哥哥讲讲情,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脸,心又冷了老哥哥临走泪零零的,每年十二吊钱的工价算清了账,肩上一个小包走出了我的大门。我牵着他的衣角,不放松地跟在后面。
他要去找的是一个嗣子。说家是对自己的一个可怜的安慰罢了。但是,不是自己养的儿子,又没有许多东西带去,人家能好好养他的老吗?我在替他担心着呢!
又是秋天了。秋风最能吹倒老年人!我已经能赚银子了,老哥哥可还能等得及接受吗?
(有删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