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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镰
洪忠佩
春种一粒粟,秋收万颗子。在母亲心目中,没有什么农事比开镰收割稻子更重要了。
夜,是时间投在山村大地上的影子,偶尔的犬吠,一如村庄的梦呓。月光刚刚飘过老屋天井上空的檐头,鸡一啼,母亲就醒了,她窸窸萃萃地起床,厨房的灶窟里就有了噼啪的声响。似乎,每一年稻子的开镰,都是这样的前奏,而且以月光与曙光为夹层。当我醒来时,厨房饭甑里的饭都蒸熟了,茶筒里已灌了开水,母亲和禾镰却不见了踪影。
村庄田野上最早的开镰,总是以母亲躬身的收割为起点。嚓,嚓,嚓,一丛低着头的稻子,刚好在母亲手里是盈盈的一把,割下几丛就是一摞。我看着大丛大丛的稻子,在母亲的弯弯的齿状的禾镰镰口纷纷倒下,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禾镰还啄在禾戽上。
稻蔸上的镰痕,新鲜,平整,那拓展延伸的行数,是母亲俯身左右开镰的频率。母亲后背的衣服上,明显有了汗渍留下的盐碱,白白的一片。
那抢收抢种的日子,仿佛日夜都混沌不清。尽管母亲累得直不起腰,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她和村里人一样,都有一种焦灼的幸福感。一把木柄的禾镰,弯弯薄薄的,铁质的镰齿里可以生发出生活的无限美好。那一垄一畈的稻田里,都是与母亲一样躬身舞动禾镰收割的父老乡亲。
敬老有福,敬土有谷。男也勤,女也勤,三餐茶饭不求人。小暑小割,大暑大割。禾镰上壁,农夫也没得吃。母亲类似的话语,来自农家耕作生活的沉浸,好比有一根无形的线,始终牵着春种秋收的关联。浸种、育秧、栽插、耘田、施肥、收割,既是乡土中国稻作的一种链接,也是我对稻子种植的程序性认识。
在村庄的炊烟袅袅中,在我的乡土田野记忆里,似乎所有的色调都与稻子有关。稻子那阳光镀亮的色泽,那饱满而成熟的色调,又仿佛让我穿越回了遥远的童年,童年的歌谣复苏起来,少年时代的时光显影起来——
癞痢头,光油油;
糯米饭,蒸芋头。
芋头蒸不烂,赶你去讨饭;
……
手捧苞芦(玉米)棵,
脚烘石炭火,
神仙皇帝不如我。
……
往往,诸如此类的童谨都是以我家乡婺源的方言为版本的,今天,已是乡村远去的拮据生活的写照,哼唱起来犹如古调。
民以食为天。米,是稻的化身,是民间的福祉,是大地万物的象征。如今,婺源乡村开镰庆丰收,民间有着自己的激情和独特的方式。比如做新米棵、蒸汽糕、舞稻草龙,还有迎桂花灯、瓜果灯,人们总是用内心真挚朴实的情感,表达庆祝丰收的喜悦。
“人生土是根,命存地为本。”婺源民间
对土地与稻子的信仰,既是生活的烟火,又是心灵的路径,可以让人的心灵通往更远更辽阔的地方……这也是我对源民间文化存一直保持浓厚兴的根本原因。请如婺源农俗中,正月初三贴联牵牛饮水愿耕生平安的“开牛栏门”,正月初七开始祈驱那攘灾五谷丰登的迎“社公”,秋田发青之际请士地萨、祈愿丰收的“安苗”以及农历六月“卵日”敬祖先与五谷神的“吃新”所有这些,应是我的父老多亲对乡土中国五千年农耕文明的一种传承,也是我一直在视线内追根溯源、进入田野调查的主题。
我欣喜地看到,在家乡婺源的大郭山、赋春、镇头、中云、江湾一带,近几年有村民种植有机稻尝到甜头,开始走规模化有机化的路子。他们不仅种田能够享受国家政策性补助,购置农机也有补贴。在那层层叠起的翻滚的稻浪中,禾镰的欢吟已经平息了,取而代之的是小型的收割机。场面虽然没有北方麦收那样壮观,却成为山村田野一道新的风景。
又是一年秋收开镰时。秋风中,还有几分燥热,夹杂着草木与稻谷混合的气息。像犁耙耖里储满了耕作记忆一样,母亲每一把禾的齿痕里,都是开收割鲜活的显影。
(选自《人民日报》,有删改)